作者: 木心 讲述 / 陈丹青 笔录
出版社: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出品方: 理想国
副标题: 1989—1994
出版年: 2013-1-10
页数: 1102
定价: 98.00元
装帧: 精装
丛书: 理想国·木心作品
ISBN: 9787549530816
- 第二十讲 中世纪欧洲文学
- 第二十一讲 唐诗(一)
- 第二十四讲 宋词(一)
- 第二十六讲 中世纪波斯文学
- 第二十七讲 阿拉伯文学
- 第二十八讲 中国古代戏曲(一)
- 第二十九讲 中国古代小说(一)
- 第三十讲 中世纪日本文学
- 第三十一讲 文艺复兴与莎士比亚
- 第三十二讲 十七世纪英国文学、法国文学
公元476年到1492年左右,划为中世纪
。这种算法,是自西罗马灭亡后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,是中古时期。
圣·奥古斯丁生于354年,写一书,名《上帝之城》(The City of God),又凭《忏悔录》(The Confessions)赢得文学地位。我讨厌此书,尼采的书是老虎的书、老鹰的书;《忏悔录》是“羊”的书,是神学的靡靡之音、宗教的滥情。奥古斯丁是“羊”叫,找依靠的人性,是共性、个性在一起,我不喜欢他的个性,共性也无用。麻雀是鸟,鹰也是鸟,“鸟性”有什么用?
《神曲》涵盖甚大,中世纪哲学、神学、军事、伦理。以现代观点看,《神曲》是立体的《离骚》,《离骚》是平面的《神曲》。《神曲》是一场噩梦,是架空的,是但丁的伟大的徒劳。
《伊利亚特》太幼稚,《神曲》太沉闷,《浮士德》是失败的,都比不过莎士比亚。莎士比亚是诗剧,诗不能长的。“诗”与“长”,不能放在一起的。诗是灵感,灵感是一刹那一刹那的,二十四小时不断不断的灵感,哪有这回事?
沈约之后,格律诗成熟,此前曹家、建安七子,功不可没。所谓诗的古体,从《诗经》下来,都是四言为主,不事对仗,较口语化。曹写短句,不靠对仗。五言大兴后,渐由散漫趋向工整,由质朴进入雕琢。诗,开始讲究字面上的美丽,引出唐诗。名句:
白云抱幽石,绿筱媚清涟。
四名词,四形容词,二动词,已很讲究。
齐初,沈约、王融、谢朓等合起来创造诗律,供诗人参照。
齐,是唐诗的序曲期,出现之久,序曲唱得很长。
这里要做技术性的补充解释:诗的新韵律所以创立,主要因为梵文在发音方法上影响了中国,其发音比中国语言精密。后定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法,过去中国对诗的韵律并不多加分析,之后,讲究了。
沈约,字休文,吴兴武康人,生于公元441年,幼贫苦,笃志好学,研通群籍。初仕宋,为尚书度支郎,入齐为步兵校尉、管书记,侍太子,又曾出为东阳太守,此时已经成了一代宗师了。当时沈约作《四声谱》,谢朓、王融赞和,以身作则,倡言为诗必须讲究四声,否则不作谐和论,世称永明体(齐武帝年号)。永明体,四声法,将每个字纳入声部,俨然诗韵的“宪法”,后人说某诗出韵,即否定的意思,其实束缚了后世诗人的手脚。我的看法是,古人协韵是天然自成,到了沈约他们,用理性来分析,其实便宜了二流三流角色。对一流诗人,实在没有必要。
唐诗分四个时期:初唐、盛唐、中唐、晚唐。
- 初唐——唐兴至玄宗开元之初,凡百余年。
- 盛唐——开元至代宗大历初,凡约五十年。
- 中唐——大历至文宗太和九年,凡约七十年。
- 晚唐——文宗开成初至唐末,凡八十余年。
初唐诗人中,王勃、杨炯、卢照邻、骆宾王称“四杰”——其实魏徵倒是初唐正宗第一诗人。陈子昂呢,是唱唐代文学宣叙调的男高音、领唱者。此外是沈佺期、宋之问、刘希夷、张若虚,都是初唐的诗人代表。
盛唐诗人:李白、杜甫、王维、孟浩然、王昌龄、高适、岑参。
中唐诗人:韦应物、韩愈、柳宗元、白居易、元稹、刘禹锡、孟郊、贾岛。
晚唐诗人:杜牧、李商隐、温庭筠、罗隐、司空图、陆龟蒙、杜荀鹤。
李煜的词,究竟怎样来看?
- 纯发乎至性,直抒心怀,内在的醇粹,如花如玉,所以不必提炼造作。后来的词家,再也没有李后主的自然。
- 形式处理有其天然的精美,想也不想到什么人工雕饰。有人评“李后主乱头粗服皆好”,似乎中肯,我以为不对:几时乱了头、粗了服?自然界从来没有“乱头粗服”的花,李后主是“天生丽质”,和别人一比,别人或平民气,或贵族气,他是帝王气。
- 艺术没有第一名,词也没有第一名,李煜并非写得“最好”,他是他自己的好,风格性强。就文学风格言,他每一首词就有一个整体感,值得画家参悟。范宽《溪山行旅图》,繁复之极,整体感却强得没话说。
这是先天性的问题,所谓力的涵盖美。莫扎特说,他就像对待一只苹果那样对待一部交响乐(先天禀赋不济的艺术家,后天可以补,补得好,也可像是先天有那份光荣)。
李煜不是伟大,是天才,但被后人评为伟大的诗人。说他年轻时唯美主义,爱情至上,遭亡国之痛,被俘后写出悲伤感人的诗篇——这样就算伟大吗?以上评论还是迂腐。我认为他是几位天才词家之一,他的想象是个人的,他的人格不具象征性,但他的悲伤上升不到伟大的境界。
屈原、杜甫,那是伟大,可是和莎士比亚相映照,分量不够了——中国的诗,量、质,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诗国,可是真正伟大的世界意义的诗人,一个也没有。
二李(皇帝)之后,宋的词家有:范仲淹、晏殊、宋祁、张先、欧阳修、柳永、晏几道、王安石、苏轼、秦观、 贺铸、周邦彦、李清照、辛弃疾、姜夔、吴文英,共十六家。
晚唐时,词已盛行。南唐,出二李。至宋,词成为主要的创作形式。唐安史之乱结束后(天宝年间,安禄山反叛长安,后为子杀,其子又为别人杀,史称安史之乱),宋初出现所谓“百年盛世”时期,百年间比较安定,城市经济繁华,中心在汴京,文化渐盛。妓院馆楼需唱,词于是发达,上下阶层均欢迎,上层写雅词,下层写俚词。
中国的文化,秦以前是人民的文学,秦以后是士大夫的文学,前后起到感情平衡的作用。士大夫的雅,寄托于文学。所谓“诗言志”,我以为其实是“诗言情”。皇帝、大臣、刺史、州官,全会写诗。
范仲淹“先天下之忧”的名句,很正经。但写起词来,和女人一样善感——词人一写词,都像女人一样。
词分所谓“婉约派”和“豪放派”。以西方的说法,是柔美、壮美之分。向来是婉约派占上风,算是词的正宗。但为人所骂,说是儿女私情、风花雪月,又推崇苏东坡、辛弃疾等——我以为不对,弄错了。
词本来是小品,是小提琴。打仗可用枪炮,不要勉强小提琴去打仗。有人说:我的文学有志报国!很好,你去报国,不要弄文学。
悲剧精神
,是西方文化的重心,悲观主义
,是东方文化的重心;悲剧精神是阳刚的、男性的,悲观主义是阴柔的、回避现实的;西方酒神是狂欢,所谓酒神精神,东方人歌颂酒,是回避、厌世,离不开生活层面,从未上升到悲剧精神。
请注意,悲观、怀疑、颓废,始源是在东方,是中国、印度、波斯的智者、诗人,形成悲观怀疑的大气氛。西方的悲剧可不是主义,那是进取的、行动的,如《唐璜》、《曼弗雷德》、《该隐》、《哈姆雷特》、《浮士德》、《堂吉诃德》,十足男性。东方的悲观主义却流于消沉、颓废、阴柔、讳忌、回避。同样写饮酒,东方是借酒而忘忧、消愁,西方的酒神却是创造极乐、狂欢。
说到底,悲观是一种远见。鼠目寸光的人,不可能悲观。
伟大的诗人,悲剧精神和悲观主义是混在一起的。阳刚和阴柔是一体的,无所谓东方、西方,就像一个圆球,光亮,阴影,在一起。所有伟大的诗人,都这样。
诗是全体民众的心声,情感、见解的表达,诗是代言。他们说,比剑还快的,是诗,飞越沙漠。诗人,当时带有神巫的超自然的意义。阿拉伯世界对诗人的优待,比别国好。
阿拉伯诗,分为泉歌、战歌、祷歌、情歌、挽歌、讽歌。
自由、宗教,不相合的。自由是怀疑的、独立的,宗教是盲从的、专制的。
艺术的宿命,是叛逆的,怀疑的,异教的,异端的,不现实的,无为的,个人的,不合群的。
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,顺从的,牺牲个人的,积极的,目的论的,群策群力的,信仰的——其实就是政治。
一个艺术家笃信宗教后,是写不出东西的(请看艾略特)。
达·芬奇和米开朗琪罗,骨子里是异教的,内心是希腊的,有自觉和不自觉的两面。文艺复兴是希腊精神被中世纪扼杀后再生的意思。
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,寓教于戏,起感化教育作用,在古代有益于名教、风化、民情。有了这种观念,容易写成红脸白脸、好人坏人,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。儿女情长,长到结婚为止;英雄气短,短到大团圆,不再牺牲了。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、世界观,不过是忠孝仁义,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。这些,都是和莎士比亚精神背道而驰的。
莎士比亚的作品,无为。剧中也有好人坏人,但他关心怎么个好法,怎么个坏法,所以他伟大。人性,近看是看不清的,远看才能看清。人间百态,莎士比亚退得很开。退得最远最开的,是上帝。莎士比亚,是仅次于上帝的人。
莎士比亚为什么退得开,退得远?因为他有他的宇宙观、世界观、人生观。
中国中世纪剧作家,没有宇宙观、世界观、人生观,只有伦理——艺术家的永久过程,是对人性深度呈现的过程。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好像在说:你们要知道啊,还有许多东西,作品里放不进去呀!
作品里放不下,但又让人看出还有许多东西,这就是艺术家的深度。
莎士比亚能退远是非善恶,故能恶中有善,善中有恶。他到晚年,靠《哈姆雷特》露了一点点自己。
其实,还有作者主观上的问题。中国吃了地利上的大亏——天时,全世界差不多。地利,中国吃亏太大。中国与西方完全隔离。苏俄国土有一端在欧洲。
人和,则儒家这一套弄得中国人面和人不和。
可是,中国又是全世界独一无二开口就叫“天下”的国家。什么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呀,常常是从海南岛到长白山,从台湾到西藏。
所以,中国人的视野的广度,很有限。
莎士比亚写遍欧洲各国,中国人写不到外国去。莎士比亚心中的人性,是世界性的,中国戏剧家就知道中国人?中国人地方性的局限,在古代是不幸,至今,中国人没有写透外国的。鲁迅几乎不写日本,巴金吃着法国面包来写中国。当代中国人是中国乡巴佬。中国人爱说“守身如玉”,其实是“守身如土”。古代呢,就是三从四德。
莎士比亚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中国元曲,放之四海而不准。
再其次,中国戏剧的唱词、念白,互不协调。唱有诗意,念则俗意。莎士比亚的唱词、念白,通体是诗。罗密欧、朱丽叶在阳台上的对话,是世界上最美的情诗,全世界听得懂。
元曲,唱(虚)念(实),太虚太实之间,不够相称,在艺术原理上是不太通的。京剧中不文不白的唱词,也有问题——现代电影已是话剧范畴,可是中国电影还有一个主题歌——所以,中国传统戏剧要发展,欠缺前途。
对人生,艺术家的理解很局限。
一句老话,中国没有出天才。龚自珍有句:“我劝天公重抖擞,不拘一格降人才。”中国长久以来不降天才,降歪才。歪才一多,人才,正才,被歪才包围。
总之,一,剧作家缺乏高度,二,地利上自我隔绝,三,文白不协和。
再讲讲艺术家的深度。为什么要有深度?
艺术家纯粹是人间的,不是天堂地狱的。天堂地狱,没有深度。只有在天堂地狱之间,人间这一段看深度。谁把这深度处理好了,能上天堂,处理不好,下地狱。
抱着希望进天堂的艺术家,是二流的(被奉为一流)。一流艺术家知道没有天堂地狱,知道并无其事,当做煞有介事,取其两点成一线,这一线,就是他的作品的深度。这种人,我称之为在绝望中求永生。
要划分,世上大艺术家都是在绝望中求永生。贝多芬就是。
许多人都有神的观念,有神,就有希望。无神,绝望,怎么办呢,求永生。
人到底是进化还是退化?达尔文是错的。如果进化,希腊、巴比伦、埃及,不会亡。法国人家家看书,现在呢,看电视。
共产主义给了一个信仰,一个希望,一个天堂。西方很多大知识分子吸进去。 要拯救世界,先要高唱人文的整体性。
人类前大半部分的历史,是有神论,后来的历史,是有真理论。我以为有真理,就是有神论。到了说没有真理,人,真正站起来了。
科学弄到现在,有高倍望远镜观察宇宙,或是人类智能最高的时候,天才却不降生,思想家也不降生。
政治家,从来难有人谈到宇宙。他们没有宇宙观。现在,上没有宇宙观,下不通人性。要改,就是承认人性,很起码的东西,很起码的进步。
希望大家——规模大一点小一点,速度快一点慢一点,都无妨——超越自己。三年前的你,是你现在的学生,你可以教训那个从前的自己。
停课两个月,小别两个月,临别赠言——超越自己。
在我看来,古代小说是叙事性的散文,严格说来不能算小说。直到唐代,真正的小说上场,即所谓“传奇”。唐人传奇精美、奇妙、纯正,技巧一下子就达到极高的程度,契诃夫、莫泊桑、欧·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说家若能读中文,一定吃醋。
最好的是《霍小玉传》、《李娃传》、《南柯太守传》、《会真记》、《离魂记》、《枕中记》、《柳毅传》、《长恨歌传》、《红线传》、《虬髯客传》、《刘无双传》、《昆仑奴》等。诸位以后买来看,都是精华,可以说唐人传奇篇篇都好。
三类:恋爱故事、豪侠故事、鬼怪故事。
讲日本历史,总要讲到平安朝。太平盛世,豪华,公子个个多情,女子个个薄命,都很病态。当时有一门学问必修:恋爱学——如何献殷勤,写情书,眉目传情。因此出小说《源氏物语》,是世界上的大小说,皇皇巨著,与《红楼梦》、《圣西门回忆录》、《往事追迹录》(又译《追忆似水年华》)并称四大巨著。
西方的拿破仑、俾斯麦等寡头,都以马基雅维利的理论为然。一切理论,凡要如此做,不如此做,都是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理想主义,马基雅维利的理论,是人和事实际是如何的。从这个观点看,霍布斯(Thomas Hobbes)、博林布罗克(Bolingbroke,一译作鲍林白洛克)、休谟(Hume)、孟德斯鸠(Montesquieu),都可说是马基雅维利的学生。
我以为培根论他最中肯。培根说:“我们十分感谢马基雅维利。他写出了人所做的事,而不是人应该做的事。”
文艺复兴的可爱,是前可见古人,后可见来者。后现代其实也可以文艺复兴。我们发现了宇宙,又发现了基本粒子。这两大发现,应能产生新的文艺复兴。但科学跑得太快,人文跟不上。这悲剧,是忘记了古代的人文传统,而且抛弃了。现代的知识爆炸,炸死了人性。故尼采当时就责怪启蒙运动,理性扼杀了人性。
威廉·莎士比亚(William Shakespeare,1564—1616)。二十二岁到伦敦(奇怪,天才都知道离开家乡,都知道要到哪儿去。从这点看,在座都是天才)。最初在剧场打工(我看是打基础),后修改古代剧本——这都对的,天成三十七个剧本。一类喜剧,一类悲剧,一类历史剧。代表作:
- 《仲夏夜之梦》(A Midsummer Night’s Dream),喜剧。
- 《哈姆雷特》(Hamlet),悲剧。
- 《恺撒大帝》(Julius Caesar),历史剧。
剧中人物的身份和性格非常复杂,凡人、名人、仙人,一上台几句话,个性毕现,忘不了。这是极大特点。艺术家呈现这个世界,唯一的依本,就是他自己。
读欧洲历史,别忘了两种思潮:希伯来思潮、希腊思潮。
希伯来思潮以基督教为代表,注重未来,希望在天堂,忽略现世,讲禁欲。组织上,教会统治一切;希腊思潮以雅典文化为代表,讲现世,享乐,直觉,组织上讲自由民主。
帕斯卡:另一句,很真切,直刺人心:“那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,使我恐惧。”——这是老子的东西嘛!
直刺到最基本的一点:人和宇宙是这样一种关系。是最初与最后的关系。悲伤也没有余地,因为有情(人)无情(宇宙、上帝、神)没有余地,故谓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