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先认识“溪”字，后见到溪流的。恍惚记得是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，看小人书遇到这个“溪”字，还是妈妈教我念的，她说“溪比河小，不能行船。”以后我就常常碰到“溪”，什么黄花溪，朱霞溪，这个溪，那个溪。我想一定是我国的溪流很多，识了这个“溪”字，倒很有用处，能够读出许多地名。但是我还是不重视它，不喜欢它。溪比河还小，又不能行船，那有什么用呢！它不能跟长江、黄河比，连湘江它也比不上。湘江北去，流入洞庭湖，还万舸争流啦！
十六岁那年我才下乡，坐了三天长途汽车，去到一个小县城。又呆了三天，我被分配到水牛塘落户，要先走三十里，翻过一座大山，才到我的目的地。在路上我想过：塘就是个水池子，一塘死水，还不如到什么镇，什么溪好。怎么路上没有看到一条溪呢？不料一下山，我们到了一条溪上过桥，却没见到什么塘。我就安家在溪岸上。这条溪听说叫做仙溪，弯弯曲曲，蜿蜒三十多里，但两头都被山咀遮住了，看不到它的来源，看不到它的去向。溪水不息地哗哗流过，不知把我的情思捎带到哪里去了。
从此，我就变成了溪的邻居，白天我看见它奔流，夜晚我听到它歌唱。每天我要从小桥上经过不记多少次，每次低头看看溪水。水流冲过溪中那块大石头，激起白白的水花，好象沸腾了，也好象在欢呼。它欢迎我，我也喜欢它，我们成了朋友，天天见面。它为我洗尘，它为我止渴。我俯首挨近它，原来它水汪汪的眼睛里也有我。不知谁投下来一颗石子，还逗得它微笑不止。
桥是南北的枢纽，岸是东西的孔道。没有它们，人就得困死。然而它们都依靠溪流而存在，没有溪流就没有桥岸。溪，不但是地方的主体；溪，还是生活的中心。不论早晚，不管冷热，家家到这里取水，个个到这里洗衣。儿童更加离不开它，他们愿意挣脱娘的怀抱，到这里捉鱼、掏虾，嬉戏玩乐......没有它怎么活？没有它哪能乐？
溪水为整个社会奔忙，做了这件，又做那件。它沿途分散工作，流进水坝，灌溉庄稼，推动水轮，变为电力，任人利用，什么都能干。它虽然来自山乡，出身卑微，却志向高尚，前程远大。它沿途集结伙伴，汇成江河，注满海洋。它去到哪里，哪里就有生命。它夜以继日地劳动，却不索取任何报酬。但它要处罚懒汉，就冲毁堤坝，跑上岸来，一泻千里，淹没一切。它却永远支援勤劳的人们，从不吝惜其所有，决不推辞其所能。哪怕是山头、沙漠、荒原僻壤，只要人们打开大门，它也愿意去安家落户。
大热天，它为人们献出了最后一口水，为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汗。人们有了危难，它又兴起一阵雷雨，重新来到人间，灌满江河湖海，使你取之不尽，用之不竭。数九寒天，它也冻僵了，动弹不得，但只等春风一吹，它又精神抖擞，活跃进来，永远不疲倦，始终不厌烦。帮助人们创造一个新的世界，美的乐团。
地球上蛛网般的小溪，正似人体的循环系统，它把血液送到全身，昼夜不息，是它的启示，人类才学会了修筑道路，架设电网，铺设输油管道。小溪啊！你是我的邻居，我的良师益友。小溪，它是科学的尖兵，文明的造主。我们祖先都是你哺育成人，繁衍昌盛；今天你又喂养了我们一辈，还将培育人类的后代，永无穷尽。
1978年11月18日